當我們說「左」與「右」時，我們到底在說什麼？

左與右可能是最模糊不清和最容易被亂用錯用的政治術語了。很多人以爲自己在右邊，但其實他們在左邊。反之亦然。也有很多人把對立羣體貼上「左」的標籤，比如「自由派」反賊對小粉紅羣體的定性，但其實這兩撥人都在右邊。還有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以至認知錯亂。比如，他們會在朋友圈轉發關於紀念約翰·列儂的《Imagine》的文章，同時支持現實中完全與列儂理想背道而馳的經濟政治制度。

媒體和學術界幾乎沒人能把這個本來很簡單的問題說清楚。有學者寫很長的學術著作談這個問題，卻忘了去定義左和右。而媒體爲了傳播上的效率，採用了公衆對於左與右的模糊的而且通常是錯誤的定義。

中文知識界也一樣，可能情況還更糟糕。「隨機波動」播客有一期節目請伍勤來專門聊左和右政治光譜。伍勤沿着左右政治座標的歷史上下文展開，講了很多。某個歷史時期的某個重大事件，左右的劃分參照是什麼。這些知識很有價值，能幫助聽衆在更廣闊的時空去理解這個模糊的術語。但是伍勤似乎認爲左右座標是隨着時代發展而遊動不定的。在講了一個多小時之後，主講人依然沒法給左與右下一個定義。然後節目得出結論，左右政治光譜是沒有簡單和清晰的解釋的，我們應該放棄左右站隊，接納自己認知的流動性和開放性。

我覺得很遺憾。人類政治居於首位的無法迴避的問題，就這樣以一種小清新小確幸的方式化解掉了。

前不久我在 YouTube 上發現一個寶藏頻道 What Is Politics。「隨機波動」沒有講清楚的問題，下面這個影片講清楚了。

下面是我關於這個影片的筆記。

法國大革命之後，法國社會舊的等級制度被撼動，社會需要在建立新制度上達成共識。於是法國各個階層派出代表，召開國民大會。坐在大會主席臺左邊的，是市民，小商人階級。他們主張廢除君權，廢除等級制；要求更激進的經濟，政治和文化上的平權。坐在主席臺右邊的，是貴族和神職人員。他們主張恢復君主制，保留舊的等級制度。這次大會就是「左」和「右」政治術語的歷史起源。

左邊追求的是平等（equality）。右邊追求的是等級（hierarchy）。

如果用我們當下對左右劃分的誤解去解釋那次國民大會，會完全失效。左邊小商人要求的是自由「市場」和「小政府」。右邊貴族神職人員要求的是君權國家（state）對社會的完全掌控，是「大政府」。

對於平等的追求，本質上是對自主決策權 (decision-making power) 的追求。人們不希望在經濟，文化和政治上的自決權被剝奪。所有人都應該對影響自己生活的政治經濟體制有決策權。對自決權的追求包括：

  1. 經濟上，社會財富平等分配。經濟的不平等會轉化爲政治的不平等。富人擁有媒體，遊說集團。他們可以影響公共政策，以最大化他們的利益。新冠大流行期間美國川普政府的行爲充分展示了這一點。
  2. 文化上，各個文化羣體都被接受和包容。爲什麼最近各個民主國家出現的反移民反性少數羣體的選民會被稱爲右翼？因爲他們追求的是維持優勢社會羣體（白人，基督徒，異性戀男性）的等級特權，反對其它羣體的平權訴求。
  3. 政治上，所有公民都對影響自己生活的政治議程有決策權。在資本主義民主體制下，選民只有選主人的權利。選舉結束之後，選民無法參與政治決策的制定。當然，相對於「全過程民主」的反民主某國，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4. 國際關係上，反對殖民主義和霸權主義，反對一個國家對其它國家經濟的和政治的支配。

如果你支持的是現有經濟政治文化等級制度的底層等級，那你就是左派。如果你支持的是等級制度的上層等級，那你就是右派。

當然，很多人是左右混雜的。比如，他們會反移民反性少數，捍衛「傳統生活方式」，但同時支持經濟平權和社會福利。

讓我們用上面對於左右的定義去分析當下的一些事件和現象。

  1. 爲什麼我會說中國的「自由派」反賊和小粉紅法西斯們都是右派？前者是美國共和黨在中國的野生分支，自然是右。後者的主張是國家 (這篇文章談到國家都是指作爲政治實體的 state) 在公民個人生活中佔據中心地位。國家的政策爲個人提供價值座標。國家面前無偶像，國家面前無善惡，國家面前無良心。這已經是法西斯了。國家作爲一個專斷強權實體，壟斷着所有的公共事務決策權。公民自決權無從談起。有一個真實的笑話。某小粉紅去做網上流行的政治座標測試，測試結果是法西斯。此小粉紅暴怒，發帖大罵出題人居心不良，屁股坐歪了。他也知道法西斯不是一個好詞，但他所相信和支持的，就是法西斯。有了這個認知基礎，我們就能理解爲什麼這兩個看似水火不容的羣體，在攻擊「白左」和嘲笑 Greta Thunberg 上達成了高度一致。
  2. 基於上面的解釋，我們也就知道了爲什麼在方方日記事件中，方方把攻擊她的粉紅稱爲「極左人士」很荒唐。真正的「極左」(我更傾向於稱爲激進左，radical left) 主張的是廢除國家，廢除政府，與小粉紅的主張相差十萬八千里。
  3. 爲什麼主張無政府的激進左翼，會在現階段支持主張大政府的社會民主黨人？因爲後者的政策主張（比如全民醫保，最低工資法，社會救濟，社會平權等等）能部分實現前者對於平等的追求。
  4. 爲什麼那些主張「超越左右，向前看」的人一定是右翼？因爲維持現有等級制就是支持等級制。左與右的矛盾無法被忽視，無法被調和。就像你物理上不可能同時向左走和向右走。

左與右的問題自然會衍生出下一個更復雜也更被誤解的問題：

爲什麼歷史上試圖建立「社會主義」左翼政治運動，全部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甚至導致了朝鮮這樣的現代奴隸制怪胎的出現？

簡單的回答是，蘇聯布爾什維克從一開始就借用社會主義搞極權，而後來的「社會主義」國家，全都照搬了蘇聯的模式。這些國家之所以會照搬蘇聯模式，除了被蘇聯武力強迫的東歐國家，主要原因是：

  1. 蘇聯模式能快速實現工業化。
  2. 蘇聯模式能幫助這些國家實現民族自決，擺脫對資本主義強國的依附。
  3. 蘇聯主動培養和資助第三世界的革命運動。現在天天搞抓漢奸獵巫運動的某集團，起初就是拿盧布顛覆自己國家政權的漢奸。

更詳細的解釋可以參考這個影片。

布爾什維克和列寧從一開始就被認爲是右翼反動勢力。很多人可能沒意識到，對蘇聯的批評最爲激烈的人羣恰恰是來自左翼。比如，寫《1984》和《動物農莊》諷刺蘇聯極權的喬治·奧爾維就是一個社會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