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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封城筆記——四月

我的上海封城體驗可能是最沒有代表性的了。相比大多數人,我過的並不慘——食物充足,無需看病,無需照顧老小,工作和收入照常(甚至因爲封城而多了補助)。

年初西安封城之後,我就在家準備了充足的可存儲食物。3 月 27 日浦東宣佈封城後,我趕在封城生效之前把自己存儲的食物送給了浦東的朋友,然後去超市買了夠喫一個月的食物。我有各種非常規渠道能買到食物,也能很方便參與周邊社區的團購,再加上社區居委會偶爾發放蔬菜糧油,所以封城期間我不僅自己喫的很好,還能分一些給鄰居。

空蕩蕩的淮海中路
空蕩蕩的淮海中路

我居住的小區是個百年老社區,一直都沒有門衛看管。封城之後,這裏成了一個 bug,出不出小區全靠自覺。封城第一週,我在團購羣裏看到有個女生賣蘋果,我買了幾個。她送到我小區門口,收了 30 塊跑腿費。我以爲她是志願者,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偷偷跑出來的…… 南昌路這裏的小區很難封住,除非用上海其它小區用的動物園同款鐵網封鎖。幸運的是我們沒有被這樣子封。

跑,趕緊跑 #

封城第二週,一個朋友問我對現狀的分析。她說她想再等兩週,等和上海的朋友們告別後再離開。我告訴她趕緊走,別等了。她聽了我的建議,4月中旬就經過新加坡逃回歐洲了。我身邊的朋友,不論中外,90% 以上都打算離開。

4月中旬的時候我面試了一個俄羅斯女生。她在簡歷裏面寫着她也想逃離俄羅斯。如果按我一貫的標準來評估,她是無法通過面試的(但也不太差)。同爲跑路人,我有了同情和偏袒的私心。面試後我給了她很坦誠的反饋,並告訴她怎麼準備接下來的面試。遺憾的是,最後一輪面試時她沒通過。

徒勞憤怒的意義 #

封城之後,網上傳來的魔幻新聞撲面而來。被打死的柯基犬,被與父母分開隔離的嬰幼兒,被拒絕治療而死去的病患,等等等等。微信羣和朋友圈裏,大家都在罵。我有段時間太忙了,暫時沒有罵。有朋友擔心我是不是氣壞了,出了心理問題,給我發來消息安慰。在罵了一段時間後,大家開始關注到「政治性抑鬱」的存在,以及怎麼用技術性手段去消除相關症狀。

我媽經常開導我的說法是「你又能怎麼樣呢?憑你一個人去改變這個社會?胳膊擰不過大腿啊 blah blah」。因爲無可奈何而對現狀的接受,隨後變成了對現狀的合理化。很多中國人曲解黑格爾的話「存在即合理」,大概是這麼一個心理演變過程。

很多朋友在憤怒到疲憊之後,也會得出憤怒沒有用,不如閉眼躺平的結論。一些公衆號文章試圖幫助大家排解政治性抑鬱。憤怒成爲了一種需要被限制,被去勢的力量。

我認爲我們應該警惕這種傾向。

我很喜歡的一個寫作者米米亞娜寫道,「在一個痛苦的時代裏承受痛苦是一個人的基本道德」。「那些着眼於效率的人最終會被這個體制收編,因爲它已經太擅長給各種人提供現成的人生答案。」

沒有功效的抵抗,如同西緒福斯日復一日推着石頭上山。西緒福斯的意義是我們由自己的行動而定義自己,無論行爲本身的功效如何。如果我們的怒吼和反抗撼動不了體制絲毫,至少我們因我們的不合作和憤怒而重新定義了自己。這是我們最後的主體性的堡壘。

自助和成長的迷思 #

上面所描述的力圖消除外部性而專注於個人提升與修復的傾向,催生了一些心理自助內容的流行。比如很火的 Know Yourself 公衆號,比如 Jordan Peterson 的懶人包人生建議。這些內容當然是有價值的,但是它們有個根本的侷限 —— 你的心理和成長問題是由這個社會造成的,你應該把更多的精力花在改造社會,而不是改造自己。這需要更激進和持續的社會運動。當然,你如果生活在中國,這條路是被堵死的。

4 月下旬的時候,我開始每天花大量時間看 YouTube,發現了一批很喜歡的博主。Alice Cappelle 是其中一個。Alice 在幾個影片裏面反思了時下另類自助內容(極簡主義,旅行,正念等),認爲這些內容是對更嚴重社會問題的迴避,只有極少數有特權的人才能維持這種生活。相比自助書籍,小說更有幫助。小說給你帶來了更多的人類經驗的可能,擴展了想象和共情的邊界。

荒誕的時代沒有正確的生活 #

Es gibt kein richtiges Leben im falschen.

(There is no way of living a false life correctly.)

-- Theodor W. Adorno

有個朋友認爲我不夠寬容,容易評判別人。對於一些中國特色邏輯和價值觀,我一向是直接罵傻屌,即使是對普通人。比如,四月份在朋友圈瘋轉的那篇探討「國本」的又臭又長的文章,我實在難以忍受。我無法「辯證地」從垃圾裏挑寶貝。還有一些中國人把馬基雅維利式的政治作爲默認合理的國際規則,期待整個世界都是按叢林法則運行,「普世價值」是騙人的。這種我也會全罵傻屌。

或許我應該更多些寬容。那些中國人這樣子想,因爲他們也是體制的受害者。但我選擇不。我也是社會最底層出身,我知道沒有任何藉口爲自己的愚蠢和思想懶惰開脫。

這是一個政治極化的時代。我們對於事實是什麼,底線是什麼有着太大分歧。在我看來,你竟然對如此 low 的事情不生氣,甚至辯護,就是觸及到底線。而在他人看來,我動輒評判和拒斥別人,太不寬容。

在這個時代面臨的嚴重問題下,姿態的好看與否顯得太細枝末節和微不足道了。